無恤緊緊地握著我的手,沮喪和痛苦在他眼中一閃而過,我尚未看清,他已勾起嘴角,溫柔笑道:「沒關係,回來了就好。天『『籟小說Ww』W.』⒉」
不好,一點都不好。
他低頭凝視著我,我倔強地回望。春日微涼的雨水在我們交握的掌心裡變得滑膩、滾燙。這曖昧的觸感讓我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甩開他的手。
「你鬆手。」我低喝。
「為什麼?」他抓得更緊。
為什麼?生了那麼多事,他竟還問我為什麼?我驚愕,於是更加氣憤。
「放開!」
「你怪我沒有阻你赴秦,你怪我沒去秦國接你回晉?可你該知道的,於我而言,放開你遠比抓住你要更難,更苦。即便我再能忍,我也只能忍到這時了。如果過了這個春天你再不回來,你自然會在秦宮裡見到我。」
「不用了!你已為我入過一次齊宮,無需再入一次秦宮。你給我的足夠了,我給你的也足夠了。你我之間,一開始就是錯的,再繼續錯下去也毫無意義。所以,我放手了,也請趙世子放開我的手。」我舉起被無恤緊握的左手,用力一掙,他卻借勢將我的手擰到了我腰後,死死地困住了我:「放手?誰許你放手!傷你的人,我總有一日會叫她付出代價。你現在可以怨我,恨我,但你要給我時間,你要信我!」
「信你?」我看著他認真的表情,一下就笑了。
「不要笑!」無恤鼻樑一皺,伸手想要撫平我嘴角的笑容。
我撇開臉,嗤笑道:「信你,信你待我的一顆真心嗎?你與她月夜縱馬,你與她錦塌交歡,你與她生兒育女,你做這些事的時候,你待我的真心在哪裡?我從天樞回來後,一直在騙我自己,騙自己與你還有誓言,有真心,有可以等待的將來。可我錯了,我們什麼都沒有。你也不要再騙你自己了!趙無恤,你沒有真心,對她們沒有,對我亦沒有。你只有一顆野心,一顆能讓你,讓趙氏族人好好活下去的野心。你不會讓智瑤打倒你,這一點,我信你。」
「你在秦國時,我給你寫的信,你一字未看,對嗎?你不信我,你從未真正地相信過我,你也根本不想相信我,對嗎?以前我總說自己沒有真心,可她們偏偏都信我有。如今,我剜出血肉做了一顆真心給你,你卻說我沒有。好笑,真好笑。」無恤凄然大笑,我趁機將手從他掌心裡抽了出來。
「女人!」大笑中的人怒喝一聲,又一把擒住了我的手腕。
「你到底要做什麼!」我抬頭狠狠地盯著他的眼睛,亦怒吼出聲。
「我能做什麼,我可以對別人做很多,對你卻什麼也做不了——」無恤緊抿著嘴唇看著我,他生氣了,也許在氣我,也許在氣他自己。
時間夾著金色的雨絲從我們面前緩緩地飄過,怒氣被無邊的哀傷衝散了,我沒有說話,亦沒有再掙扎,他痛苦地看著我,四目相交,視線相纏,恍惚間,竟有一個聲音在我心中輕嘆:如果,如果能忘了所有的一切,就和他在這雨棚里站一輩子,那該多好……
寂靜的草棚里,兩個無聲的人不知站了多久,無恤最終輕輕地鬆開了我的手:「你走吧,大哥在嘉魚坊等你。」
我心神一回,轉身就走。
「別走——」他一把扯住我的衣袖,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道,「你的手,我可以暫且放開,一年、兩年,你可以住到秦國公宮裡去,你可以住到伍封的將軍府里去,你可以去你任何想去的地方,但是等我做完了所有的事,我求你把這隻手還給我,把你這個人還給我,好嗎?」
「你說呢?」我轉頭看著他,然後一根根地掰開他的手指。
外面的雨早已經停了,我踩在濕滑的野草上,逃命似地奔出了那間我剛剛還想站上一生的草棚。
「姑娘是來吃魚的吧,裡面請吧!」嘉魚坊外,頭扎方巾的小廝見我獨自一人看著食坊門口的竹木掛牌呆,便放下掃水的草把,跑到了我跟前。
我此刻人雖站在食坊外,心卻還留在方才飄雨的草棚里。小廝一句話猶如投石入水,將我心中幻影瞬間打碎。
我輕應了一聲,訥訥地脫了鞋,抬步進了食坊。
嘉魚坊是間青竹新搭的屋子,屋子裡收拾得極乾淨,里牆上錯落釘了些竹樁,樁上垂了幾根麻黃色的枯藤,藤上又掛了七八隻青陶盞,盞里有土,種了些黃色的小花和綠色的香草。屋裡總共只有七張松木長案,其中一張上還已經擺了一把琴,一爐香。
環顧四周並不見伯魯和明夷,我便由著小廝領我在一個沿河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。
「姑娘要吃點什麼?」小廝問。
「我等人。」
「省得了,鯉、鯽、鱸、魴、鰻、鯿、鯪,江河裡有的,我們這兒都有,姑娘想吃什麼,怎麼吃,待會兒只管招呼鄙來。」
「好。」我笑著點了頭,小廝行了一禮就退了。
與我臨桌的是兩個文士模樣的男子,沒帶女眷,吃的約莫是一盆鯉魚,走時竟放了兩金在案上。另外幾桌都帶了女眷,看樣子都是自己家中出挑的女樂,男子們飲酒吃魚,女子們便在一旁布菜。
我此時早已沒了方才出門時的愜意,只想等伯魯和明夷來了,道一聲別就回去。可左等右等,等到一屋子的人都吃完了,走光了,也沒見伯魯他們來。
伯魯約了我,又約了無恤,既是這樣,他和明夷怎麼還會來呢?
我自嘲一笑,站起身來。
小廝見了連忙跑了過來:「姑娘要走了?」
「嗯,我等的人怕是不會來了。」
「姑娘且等一等。食時已過,想必姑娘也已經餓了,我們主人家已經替姑娘備了午食,姑娘吃過了再走吧!」。
「我出門沒帶足錢幣,怕是付不了飯資。」我想起臨桌放在案上的兩金,搖頭回絕。
小廝咧嘴一笑,樂道:「姑娘說什麼笑啊,憑姑娘這樣的相貌,之後半月只管來吃魚就是了。一人來,呼友來,都成。」他正說著,大堂旁的小門裡有人敲兩下竹罄,他一喜,忙又道:「姑娘趕緊坐下,小的這就去把酒食端來。」
「這……多謝了。」我重新坐下,窗外,一群長腳的白鷺撲展著雙翼落在了岸邊淺淺的河水裡。
「桑子酒、栗子粉蒸粱米飯,還有新炸的酒漬多籽魚,姑娘快嘗嘗。」小廝的聲音飄進我的耳朵。有漁夫撒網,有白鷺驚飛,有遮天的白羽嗡嗡地從我頭頂掠過,可我看不見也聽不見了。
子歸,子歸,雲胡不歸?子歸,子歸,雲胡不歸……
他是阿娘的良人嗎?他是當年在范府院牆外喚她阿舜的情郎嗎?
是吧,他這一身黃櫨色的深衣有幾個男子敢穿,他這一雙氤氳含情的眼睛有幾個男子能有,世間也只有他這樣的人,才配得上我美麗的阿娘,配得上邯鄲城外千株木槿的傳說。
男人朝我款步走來,我舌根硬,只覺得喉嚨里像是塞了一大團的東西,說不了話只一下下地哽。
「在下做的菜不合巫士的口味?」趙稷看了一眼案上的酒菜,笑問。
我仰頭默默地打量著眼前這張陌生而熟悉的面龐。我的眉眼是隨了阿娘的,可這鼻子,這兩側的一對耳卻與身前的人如出一轍。阿娘,是他嗎?他就是我阿爹嗎?
「這是拿鬱金酒腌漬過的多籽魚,刺軟、肉實,新炸的還脆,巫士不妨嘗一嘗。」趙稷拂袖在我身前坐下。
「多謝邯鄲君好意,鯉、鯽、鱸、魴、鰻、鯿、鯪皆可,子黯唯獨不吃這多籽魚。」我將彩漆長盤往前一推,緊巴巴的聲音自己聽著都覺得刺耳。
趙稷一笑,伸手將那碗炸得金黃的多籽魚從長盤裡端了出來:「巫士別看魚小,刺多,吃了就知道好吃了。還有這栗子黃梁飯,也吃一點,趙某可是有些年頭未入庖廚了。」
我垂目坐著,鼻尖拂過的微風裡飄來一陣極淡的江離香,香氣散了又露出兩分柴火味。「邯鄲君為何要為子黯備此一餐?桑子酒、栗子飯,多籽魚,以前可也有人為邯鄲君做過?」我僵坐在男人面前,真相已一撕即破,我卻非要逼他親口說出來。
趙稷坐在窗旁,他的臉在溫暖的春光下白得依舊有些泛青,我直盯盯地看著他,他伸手拿起裝了桑子酒的黑陶高頸壺給自己小斟了一杯:「桑子、栗子、魚籽,三子一家。我每次遠行回到邯鄲,她和阿藜都會為我備一份這樣的晚食。她說,這餐名喚『子歸』。一子得歸,二子心悅。今日你來,我自然也要給你做這一餐。阿舜……你阿娘在秦國也給你做過這些?」
「做過,當然做過。」我眼裡滾出了淚,嘴角卻勾著笑,「餿穀子混爛菜葉放進陶釜里,運氣好的時候再扔一把人家庖廚里丟出來的雞腸子。沒有鹽,腥得我噁心,阿娘就跟我說,這是冬祭前新磨的栗子粉蒸的粱米飯,黃黃的香香的甜甜的,阿女乖,吃一口。阿女吃完,喂娘吃一口。邯鄲君,我是賤奴,我吃過的『子歸』和你吃的不一樣,你的這一份,我吃不起。」我說到傷情處,一揮手就將那碗多籽魚打翻在案,然後起身解下腰間的佩囊將裡面的碎錢全都倒在了案上,「邯鄲君做的魚太金貴,子黯吃不起,餘下的錢,明日差人送來。」說完,丟下佩囊轉身就走。